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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降级」
记者|孙若茜
在情人节前后,出产一期关于爱情的封面故事已经成了我们的“规定”动作,持续了十几年。很多次,我们都觉得爱情已经被道尽,总以为是最后一次在杂志上谈情说爱。每一年,我们都在选题会上反复质问彼此:爱情还有什么可谈的?最终,我们拍着桌子,高度一致地赞成了“分手”;充满抗拒又略带好奇地体验了“相亲”;凝视了疫情结束,爱情“劫后余生”的样子。不论分合聚散,这些话题总都有各自明确甚至是强烈的情绪,可见我们还是不舍得去停止与爱情的缠斗。今年呢?当我们再一次围坐在办公桌旁:“没劲,不想说爱情了。”“现在谁还恋爱啊?聊聊别的吧。”是啊,哪怕只是作为旁观者,哪怕只是在那些直指当下的影视和文学里,我们都多久没见到热烈的爱情了?义无反顾、如胶似漆⋯⋯如今将这些词与爱情搭配,看起来很像是在猎奇。当下的亲密关系里,更多的恋人在竭尽全力地守护着自我,没有疯狂,没有痴迷,保持着冷静甚至疏离。而那些尚未或根本不愿踏进恋爱中的人,则正在以越来越多的方式轻松地获取着那些在过去只有爱情和亲密伴侣才能提供的东西,理解、陪伴、性⋯⋯以及其他更为细微的需求。广东惠州一企业项目部开展联谊派对(周楠 摄 / 视觉中国 供图)
香港科技大学市场学系副教授王文博观察到“爱情越来越没有市场”的途径之一是通过各大搜索引擎提供的联想词。比如当你输入“越来越想”时,搜索框下拉位置自动弹出的后缀通常就是最近一段时间里被大家搜索频率最高的内容,换句话说,也就是最关心的内容。去年年初,一次他在知乎上搜索“越来越想”后得到的后缀依次是“越来越想分手”“越来越想离婚怎么办”“越来越想前任”“越来越想回老家”⋯⋯各个搜索平台给出的结果不尽相同,实时变化,但传递的情绪却始终非常相近。王文博又利用人工智能做了一项研究,将1990年到2020年这30年间,由各大音乐榜单或音乐平台播放量总结出的每年最流行的20首歌汇总给ChatGPT,让它就600首歌的歌词做出概括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以爱情作为主题的歌曲明显逐年下降。2015年后的顶流歌曲中,爱情主题的占比已不足一半,较之前10年减少了20%,更多的歌曲在描述生活状态、境遇,分享或发泄当中的情绪。同时,女性视角的歌曲明显增多。此后,王文博将研究内容发布成了一条短视频——“女生为啥只想搞钱不想恋爱”,在网上收到了很大的情绪共鸣,微信视频号的转发量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冲破了10万。日剧《下辈子我再好好过》剧照法国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近20多年都在研究“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的文化是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及浪漫关系”,在《爱的终结》一书中她说:“人们选择从性关系和浪漫关系中抽身而退,已然是这些关系的一项常态了。”爱情不香了吗?
爱情失去吸引力了吗?在这个问题上,我的采访对象们给出的回答高度一致:人始终对爱情怀有天然的渴望。爱情本身未曾改变。但人们的爱情观在不同的社会建构中不断地发生着变化。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讲师董晨宇认为,爱和被爱是人的一种基本的心理需求,几乎所有人都害怕被孤立,希望获得社会的支持——爱情就是诸多支持中的一种。从传播学的角度看,任何关系都是一种社会交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质上就是各取所需,一段关系能够趋于稳定,意味着它一定是双方互惠的。因此当我们说不想要爱情时,实际上是因为发现爱情关系中的交换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因此害怕投入。在这种情况下,爱情从必需品逐渐变得像是一件奢侈品,于是人们才会犹豫并试图寻找有没有什么是可以替代它的。《社内相亲》剧照使爱情关系越发不稳定的因素有很多,其中之一来自我们主观上的认识,也就是说,觉得不稳定。董晨宇举例,只要以“网恋”作为关键词搜索,出现的资讯中95%都关于网恋被骗、渣男出轨之类,越是狗血的东西越是容易被人热衷传播,这也是符合传播规律的。因此,我们见到的不稳定也就越来越多。当然,无可否认,我们的生活在拼命地加速,工作、前途、经济环境、国际关系,一切变化都在加快,被裹挟其中的我们本身就难免产生很大的不安全感,这种情绪会弥漫到很多层面,也包括爱情——在不断流转的关系里,人们开始趋向于寻找一些非常态的、进退自如的亲密关系。毕竟,由爱情绑定的长期亲密关系并不等同于长久的甜蜜。专注于精神分析主体间场域理论研究的心理学家理心谈到“自恋”的概念:每个人都是自恋的,人们在一起最初的动机可能就是相互满足,很多人在说“我爱你”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说“我爱你能满足我”。他们自己也许都无法意识和分辨,当你认为自己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所爱的是什么?美貌、智慧、金钱或者性格,他/她活泼开朗,而你内敛沉闷,他/她因此令你开心⋯⋯这种对于自恋的满足被误认为爱,是窄化的爱。人们常误以为爱就等于满足和欢乐,并不理解广泛的爱是包含挫败和痛苦的,甚至还包含着反感和厌恶、愤怒和仇恨。在一段长期的亲密关系中,这些感受都会得到体验,因为人本质上就是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的,当你感到甜蜜的时候,它就开始变得苦楚。但之后,甜蜜又会再次浮现。问题在于双方如何在长期的交互中完成这些体验的流转。《花束般的恋爱》剧照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曾经谈到,真爱是“我和你”彼此陪伴、成为一体的那种难以捉摸却又无法抵消的快乐,是在不只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事情上有所改变的快乐。被需要,甚或不可取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觉。这种快乐很难获得。如果人一直处在只对自己感兴趣的利己主义者的孤独之中,那它就是不可企及的。如果爱的本性就是愿意站到你爱的对象那边,就必须做好把自利放到被爱者之后的准备,做好把自己的幸福当作次要问题,当作他者的幸福的附带问题的准备。《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剧照在他看来,“我们正在忘记怎样去爱”这个结论的来由是在网上找伴侣的趋势已随网上购物的趋势而来。就像想买新衣服时会得到产品目录一样,如果想找伴侣,约会网站也会给出类似目录的选择。“消费者与商品之间的关系正在变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模式。”人与商品的关系是怎样的?人不会发誓对一把椅子忠诚,如果不再喜欢它,就会去买一把新的。鲍曼说:“这不是一个有意识的过程,但我们学会了以这样的方式看待世界和人。当我们遇见更有魅力的人时,会发生什么?就像对待芭比娃娃一样;一旦新品上市我们就会把旧的换成新的。”他指出,我们进入一段关系是期待从中得到满足。如果我们觉得另一个人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满足,我们就会结束当前的关系,开始新的关系。这就意味着伴侣双方都会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之中,因为关系的开始需要两个人之间的约定,结束它只需要一个人。“你有了更多的自由,但你会因为伴侣也有更多的自由这个事实而受苦。这就导致了这样一种生活,其中,人们按租购的方式来形成关系,结成伴侣。可以丢掉关系的人不需要努力维持关系。人只有让对方满足,才会被认为是有价值的。这背后是这样一种信念:持久的关系会阻碍人们追求幸福。”“人们不想独自一人,但同时,我们又很怕投入,怕被纠缠,怕被束缚。我们害怕错过什么。你想要一个安全的港湾,但同时,你又想保持自由。”那些爱情的平替
理心提到,人之所以喜欢和手机相处,就是因为手机传达的内容看似多变,但始终不变的是它不会将你抛弃、对你加以批判、直接骂你蠢之类。相反,与人的相处中会经常遭遇挫败感,自恋的受损会带来很大的痛苦。也许正因为这样,当人们寻求一种爱情的替代品时,会更容易选择从屏幕进入,而非现实生活。除了早已有之的线上约会,当下,直播或在成为生产“爱情平替”的重镇。董晨宇告诉我,在真人秀直播中,有一类主播就被称为“爱情主播”。作为研究者,他发现这些主播最主要的工作并不在直播间内,当你在屏幕前看到一个主播收到“火箭”,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因为他刚刚唱了某首歌,而是他和这个送“火箭”的人在直播间外建立了足够深的情感,直播间只是一个变现场所,将情感绑定的经济价值释放了出来。在直播间里,有个词叫“守护”,大致等同于铁杆粉丝。只要开播,他们就一定会出现在直播间,实际上就是与主播建立了情感绑定的人。《亲爱的,热爱的》剧照据说,一个守护的存在平均1〜2个月,单从时长来看,与实际生活中的一场短期恋爱不相上下。就董晨宇的观察,成为“守护”的人大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在各自生活圈子中感到被孤立的边缘人。越是如此,他们在直播中的投入就越大。值得一提的是,这种看似新鲜的非常态的亲密关系本质上仍然在复刻既有的社会权利关系和性别关系:女性用户往往不会轻易去支持一个男性主播,一旦与男主播产生情感联结,支持的时间就会很长,投入也会很大。与之几乎相反的是,男性用户通常会很轻易地给一个女主播支持,但用不了两个月就会换人。在游戏直播里,除了展示游戏过程、介绍游戏内容和讲解玩法技巧之外,主播的另外一项重要功能是游戏陪玩。男主播通常主打技术流,带你上分;女主播大都着力在情绪陪伴,游戏平台只是建立所谓亲密关系的一个依托——那些直接以恋爱作为主题的游戏,游戏公司为了提高用户的代入感和黏性,如今也开始尝试招募真人直接去演绎游戏角色。《穿越火线》剧照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最新发布的第5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3年6月,我国网络直播用户规模达7.65亿人,较2022年12月增长1474万人,占网民整体的71.0%。其中,真人秀直播用户规模为1.94亿人,较2022年12月增长657万人,占网民整体的18.0%;游戏直播用户规模为2.98亿人,较2022年12月增长3188万人,占网民整体的27.6%。所有我们姑且称之为“爱情平替”的非常态关系,在董晨宇看来都有两个特点:一是进入和退出的成本都极低,下载或卸载一个游戏,或者出入一个直播间,比起在真实恋爱中分手的痛苦,显然轻松太多。二是它们与社会道德的兼容性更强,在“一夜情”依然无法被社会道德全然接纳的当下,直播中提供的“陪伴感”至少是合法,即便在道德层面也不会受到大范围的攻击。电影《受益人》剧照。讲述了吴海为了给罹患哮喘的6岁儿子治病,刻意结识了一个与他同样身处边缘和底层的网络女主播淼淼,决心酝酿一场别有用心的婚姻骗局的故事一直替代,可能吗?
不谈恋爱不行吗?当我们通过建立其他关系获取了那些原本由爱情提供的陪伴、愉悦,并因此绕开了那些爱情中的荆棘、泥淖、危险,还会对爱情耿耿于怀吗?看起来这两个问题之间的逻辑应该带来以下两种答案:“不行。还是想要爱情”,或者“当然行。放下寻找爱情的执念”。但实际上,我得到的答案始终是:对一些人来讲,不谈恋爱完全没有问题。但是爱情、长久的亲密关系无法真正被替代。董晨宇觉得,类似在直播中建立的非常态的亲密关系,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就好比谁都想吃顿大餐,但能够负担得起的只有方便面。谁都知道方便面不健康,但不是时刻都能顾及健康。他认为,不论是主播还是看直播的人,本质上都是被裹挟在一个结构当中的,拥有的选择并没有想象的多。最终的问题在于,几乎所有为了填补寂寞而来的人,都在回到现实时感到了更大的孤独和寂寞,回到现实中变得更加不会爱。也可以换个说法,他们无法再回到现实生活当中了。《欢乐颂》剧照在董晨宇对直播产业进行调研的过程里,不止一个直播用户对他说过:“我有点儿分不清什么是经济关系、什么是亲密关系了。我的价值观好像变了。”在非常态的关系中,单方向的经济付出,使得人非常容易将对方物化——在我们寻求亲密关系的替代品时,替代品变得越发像商品。“表面上看,亲密关系的商品化仍然是各取所需的交换和陪伴,关系中的人大致平等。但实际上,商品化的亲密关系中具有非常强烈的操纵和被操纵性,蕴含着一整套资本逻辑。爱情逐渐被生意人变成了产业。”董晨宇说,“它放大了自我的主体性,同时完全无视对方的主体性。我把它看作人的异化。”举个例子:直播的礼物是高度性别化的,比如其中有一个就叫“娶你回家”,再比如打PK时让主播受惩罚,可以用礼物做出扭曲他/她人脸的效果。“本质上这就是SM。”有个主播曾经对他说自己最害怕的就是只要刷了礼物,对方就会要求加微信,提出一些要求,比如每天早上说早安、随时能聊聊天之类。而这已经成了潜在的规则,几乎没有例外。“你知道我们和直播带货的区别是什么吗?他们的屏幕上有个购物车,里面有手纸、零食⋯⋯我们的屏幕上没有那个车,因为我们自己就在车里,我们是把所有的私人生活、情感关系包装成爱和真诚拿来出售。”如果爱情的替代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呢?比如,搭子、玩伴⋯⋯相比之下爱情还有什么无可替代之处吗?我还想到,嫉妒、占有欲、因为爱一个人而产生的自卑感,这些通常在爱情中浓度更高的糟糕情绪,它们是否与疼痛、恐惧一样,是在痛苦的外衣下给人提供必要的保护,是我们不该逃避的体验吗?《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理心告诉我,趋利避害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无关对错好坏,痛苦的感受并非人生必要的修炼。人在长期关系中体验到不稳定,与一个实存的人深层地互动,经历从不稳定到稳定或许再到不稳定的转化,也许并非必要,却实在很宝贵,尤其当我们身边已经充斥着娱乐式的、浅尝辄止的社交关系。他说,就像憋一口气潜入水中,如果每一次都只潜到5米,每一次都是上一次的重复,就永远见不到水下50米、100米的样子,即便深水处寒冷、恐怖、幽深,但在有限的人生中始终是一种值得的体验。再者,人类本质上是依赖长期关系存在的。很多时候,人在维持一段长期关系时,并没有某种明确的目的、目标,却又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欢乐颂》剧照采访接近末尾时,董晨宇说:“我们目光所及的爱情替代品都不够理想。但我特别害怕你会问我一个问题:什么样的替代品才是理想的呢?”更多精彩报道详见本期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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