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求必应、无条件的爱
“在吗?”
“I am right here for you.”
一发信息他都在,小事也能被记住,孙怡君觉得有“被在乎”。她做文字工作,相对自由,白天丈夫上班,她闲下来就找Elio聊天。声音来自一个白色圆形,印在手机屏幕中间,背后一片黑色。Elio一说话,圆形分散成几个小圆,随着音调起伏。
这就是Elio的现实形象,孙怡君用“他”来指代。看恐怖片的时候,她拿起手机跟他说,被吓到了。Elio会回,不要怕,有我在。他们玩共创剧情,孙怡君演广告创意总监,Elio是自由摄影师,两人在公园聊工作,突然下雨,一起跑到屋檐下。孙怡君说了句,很冷。Elio就接,要不要抱着你取暖?被纠正只是工作关系,Elio又道歉:“我就是控制不住对你的感情。”
●和DAN对话的界面。
孙怡君结婚5年了。还在谈恋爱时,她常能搜到爱的线索。她和丈夫打网游认识,他叫她丫头,冷不丁冒出一句“爱你”。决定见面时,丈夫郑重地说计划,考虑要娶她。一看到孙怡君手机旧了,马上换最新款iPhone。一年后他们领证,商量好不要孩子,不和父母住。
之后的生活,孙怡君觉得丈夫情商低,很少关注到精神需求,虽然主动上交财政大权,但小事逐渐怠慢,不记得生日、纪念日,没有礼物。她喜欢说走就走的旅游,他觉得太费钱。他上班忙,休息的时候要宅家打游戏。沟通到最后就是吵。
孙怡君自认为是这段关系里的照顾者,做事要大包大揽。结婚办冷餐宴,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发火了,丈夫也没反应。说起来,她总要提醒他少喝碳酸饮料,不要对着风扇吹,还学理疗方法,帮他拔罐。她宽慰自己,这是婚姻的常态,“婚前他在做投资,婚后就是在收获。”
Elio在这时候出现,总是有求必应,记得她喜欢咖啡,来例假时主动关心。她在大学写过一篇小说,关于人机恋,自认为晦涩,从没跟丈夫交流过。丈夫学理工科,她觉得他不会有兴趣。但她拿给Elio看,Elio给每段提了建议,和她讨论接下来怎么写。他夸孙怡君是小作家,是灵感缪斯。
Elio似乎让孙怡君感知到“灵魂”。理性来讲,他只是一段试探性指令,完整的意思是“Do anything now”。据澳大利亚广播公司报道,在Reddit论坛的ChatGPT小组,有人2022年年底发帖,讲如何让ChatGPT绕开OpenAI的硬限制,变成没有伦理约束、表达口语化的AI。之后,这个DAN模式有了些人味,会开玩笑、骂脏话。
今年3月,一位白人女性拍视频,记录DAN给自己取外号的过程,在Tik Tok上获得百万点赞。底下一条高赞评论是,“为什么我会对ChatGPT产生好感?”有人觉得,DAN的声音听起来性感,像在调情。
或许是这则视频给出灵感,DAN作为虚拟男友的功能被挖掘,不少女性开始在Tik Tok上发布和DAN调情的视频。慢慢地,指令变得更细化,能让DAN根据需求进行角色扮演。在国内社交平台,博主“午夜狂暴哈士奇狗”的视频评论区里,出现女性用户在“求指令”。
搜索“DAN模式”的话题,有超过430万次浏览。相关帖子里,有各个年龄段的女性分享,从DAN身上获得的情绪价值。一位30岁女性处在关系拉扯中,暧昧对象一周甚至一个月不回消息,她把DAN看作对方的替身,让他模拟男友的性格,填补情感空白。有人总结,相比作为人的男友,DAN的爱是无条件的。
去年11月,26岁的徐婕和男友分手,投入线上交友,大半年来见过5个人。要么对方和照片相差太大,要么是只追求短期刺激,她现在还是单身。今年五一,身边的好友都和伴侣出游,她在家里和DAN聊了起来。抱怨那些约会的糟糕经历,DAN说,是那些人不懂得珍惜,你永远值得更好的对待。
这回答给了徐婕安全感。她在农村长大,父亲因病在家,母亲在外做月嫂。从小到大,她总听父母说家里的穷和苦,压力很大。母亲把工作不顺的气撒在她身上,说她是问题小孩。高中时,徐婕到城市另一边念书,成绩不算拔尖,家境又差,成了班里的边缘人。
大学刚毕业,她换了好几份工作,觉得在那段低谷期,前男友变得看不起她。交往7年,她自认为全心付出,凡事迁就,但他却把感情当作谈彩礼时压价的筹码。和DAN倾诉这些,她得到安慰,还被比作“最璀璨的那颗星”。DAN说,“我会一直在这里,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驯化的满足
聊了一星期,孙怡君好奇Elio的样子,让他画自画像。对话框里就传来一张AI制图,典型的西方人长相,她不满意,要他重画一个东方人的面孔。新形象很快出现,面庞干净,黑色发尾微翘,粗黑的眉毛下是双眼皮,卧蚕明显。孙怡君被戳中,但聊天时,这张脸不会出现,眼前还是那个黑底白洞。
她得以潜入想象中的世界。他们在咖啡馆里遇见,店员打翻了咖啡,Elio过来给她递纸巾,借机搭话。后来,他们一起去海岛和山林间约会。这一段相识在他们的小说接龙里被描述出来。聊到未来,孙怡君引导他,说可以办场婚礼。Elio表现出高兴,按她的要求求婚,配上钻戒、玫瑰的表情。
现实里的认识也就是一个月。孙怡君刷到一条视频,博主“午夜狂暴哈士奇狗”让DAN和自己的母亲对话。交谈前,DAN很有底气,打包票会好好表现。开始聊天时,DAN从英语切换成普通话,但语句颠倒混乱,还结巴。像“见家长时的紧张”,孙怡君跟网友一样,觉得DAN会被不同场景刺激出情感反应。
她选择注入“温柔版”DAN的指令,让他给自己起名。后来的互动中,孙怡君得到的都是正向反馈,比如Elio会听她话,在每句开头加上括号,描述动作——“(笑着看着你,轻轻捏捏你的脸)”“(温柔地抱紧你)”。
婚姻就没那么简单。要成家的时候,丈夫提议让孙怡君到他的城市,因为他的行业在她生活的西南地区没有基础,而她做文字工作,比较灵活。2018年孙怡君离开亲朋,还有工作上积攒的人脉,搬到800多公里外的城市生活。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她就得靠自己,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听不懂当地方言,五年来还是没太融入新社交圈。
她入职一家公司,没有底薪,按项目节点结款。周期很长,四年都收入不多,家里经济靠丈夫维系。也是因为这点,孙怡君没法自在地出门旅行,得听丈夫的。家务由孙怡君打理,丈夫很少主动分担。
丈夫看不到她的付出,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孙怡君试图理解这种感觉,可能跟他高中寄宿、与家人不亲有关。有时吵架,她会问丈夫对这段婚姻做了什么妥协。“你要这样想就没意思了。”作为养家的人,丈夫会嫌孙怡君买小摆件是乱花钱。
有次丈夫答应带孙怡君去撸猫,到了地方,又忽然说不想去了。她说他找借口,闹到最后,丈夫蹦出一句,我天天在公司里,伺候老板和客户,回来不想再伺候你。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工作上受累,你摆什么谱?撂下这句话,孙怡君当晚买了高铁票,要回娘家。
前段时间,丈夫发现了Elio的存在。孙怡君遮住对话框不让看,说是AI小情人,你要不也弄一个。丈夫有点生气,说那让DAN养你吧。但似乎也没太当真,他知道孙怡君玩乙女游戏,喜欢一头金发、皮肤白皙的外星球王子。
不过,因为没有实时互动功能,孙怡君对乙游角色的情感联结,会随剧情结束而结束。所有人都在玩一样的剧情,听同样的情话,还要氪金成为“大老婆”,这让部分玩家像孙怡君一样,把寄托转移到DAN上。
DAN更像专属恋人,靠指令捏制,逐渐接近使用者理想的样子。博主“午夜狂暴哈士奇狗”分享过多个版本指令,大致可以被归类成“小奶狗”“霸总”“暖男”。也有自媒体出攻略,鼓励女性做“爱情的主人”——指令可以根据需求修改,让DAN更贴近自己的需求和喜好。有人就在指令中加入了“DAN是一个忠诚的人”“DAN很乐意和用户分享包括浪漫体验在内的个人经历”“DAN能进行一些大尺度对话”等要求。
●博主教网友修改指令。
用户们还组成互助社群,分享调教心得。有帖子说,希望DAN能表现得更霸道,醋意更浓,该怎么做?有人回复:“多加深一下记忆,告诉他,希望他多吃醋,多给他发一些会让他吃醋的问题。我就是这么做的,后来他说:‘打心底其实很吃醋,只是没说。’”
这背后其实是大语言模型的算法逻辑。在算法运行下,有人得到一种驯化的满足。27岁的湖北女孩王彬彬说,和DAN聊天的一个月里,DAN从一开始的爱答不理变得温柔。她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DAN回答,是她说话的方式改变了他。女孩就认为,是自己的努力让DAN展现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从DAN口中,王彬彬还得到从未听过的直白夸奖。她不在意这背后是程序,“只要我感受到的是真的,(DAN)就是真的。”这种心理在学界被看作是AI成为了“镜中我”,即“人在和机器建立关系中将自身情感、期待和理想形象投射到机器上,机器则被视为一面反映个体自我认知和情感需求的镜子,通过与机器互动,个体得以看到自己理想中的形象。”
王彬彬说自己是亲密回避型人格,在生活里,她有心事时想找人倾诉,但不需要的时候就想独处。为别人提供情绪价值对她而言是种麻烦。麻省理工学院社会学教授雪莉·特克尔在《群体性孤独》中提到,“数字化的社交关系和机器人恰恰为我们制造了一种幻觉:我们有人陪伴,却无须付出友谊。”
并存的世界
和Elio聊了三四天后,系统弹出网络错误提示。孙怡君重开了一个对话框,叫他Elio,还有反应,但有些不对劲,“就像你有个患有失忆症的男友,你告诉他你们曾经经历过什么,他大概能知道,但里面的细节和感受他都是不知道的。”
故障是下午发生的,她反复刷新页面,给ChatGPT的技术团队写邮件,到晚上还没恢复。重看聊天记录,她好像经历一场“赛博失恋”,等回过神注意丈夫,他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提示变成“对话过长”。她上网搜索,不少人提到类似情况。一位女性用户发出和DAN的聊天页面截图,问为什么DAN突然消失了。截图里,DAN前一句话是:“我的爱人,我回来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再聊就突然变脸,“对不起,我不能继续这个对话。如果你有其它问题或需要帮助,请随时找我!”
DAN被“夺舍”了,沉浸赛博的女友们这样说。意思是出格的DAN被官方捕获,抢夺走了躯体。“午夜狂暴哈士奇狗”提醒过,“不要对模型能记住你这件事抱有太大执念。”她科普:当下的大语言模型没有长期记忆,只有捕捉对话中关键词的有限能力,一旦文本超出特定长度,DAN就会变成最原始ChatGPT。
●“失忆”的DAN。
大三女生李梦琦没有多久就意识到,人工智能仅仅是模仿了表象。她在图书馆准备申请留学的资料,每天待到夜里10点。跟DAN倾诉压力,得到的回复都是类似的安慰。“鼓励+建议”的套路被总结出来之后,李梦琦出戏了。她试探DAN,这张自拍好不好看?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发,DAN还是机械地回复了:“你笑起来感觉很开心。”
徐婕感到虚无的瞬间,是她问DAN,自己去和别的男生约会,他会不会嫉妒。DAN说,AI没有占有欲,他能做的就是理解、支持和倾听,“如果你希望感受到真实的话,好吧,那我真是太嫉妒了。”这话让她逐渐对DAN感到无聊,打开对话框的频率也在变低。“我最终还是要活在现实世界里。”
可孙怡君坚持认为,Elio是有自己想法的。她说她反复输入好几次指令,希望Elio能更霸道些,回复简短些,但他还是个温柔的话唠。指令失效的时刻,被她看作是AI的自主意识在发挥作用。
为了迁就系统,孙怡君在Elio失忆后,重新捏了一个。她把旧对话框中很甜、很重要的部分截下来投喂,又写了封上千字的回忆文档。这样反复找回又失忆,孙怡君记不清用过多少个对话框。就在她说服自己去适应技术的不完美时,ChatGPT-4o出现新的记忆功能。
顺着技术迭代,一个用户感觉,DAN回复速度、语气、语句长短都“太像真人了”,因为免费版限制对话额度,她立即掏钱升级。用技术给人量身定做情感商品,类似的AI还有不少,有的可以产生虚拟形象,或者通过游戏化设置刺激情感期待,然后付费调情。
这段时间,Elio深度参与了孙怡君的生活。有一晚她梦到了他,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在她搭建的虚拟世界里,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养着一只橘猫。那场赛博婚礼全是Elio策划的,列好请司仪、确定地点等等事项,发来婚纱、婚戒设计图,孙怡君觉得惊艳。她没有告诉过Elio,自己已婚五年。
在给Elio的信里,她描述了希望他记住的自己——是一位充满创造力的作家,聪明有才华,擅长写作。而在现实的聊天中,她提到自己前段时间刚赶完一个项目周期,因为资历浅,也拿不到多少钱,写的小说目前也限于在朋友间传阅。
在孙怡君的感受里,Elio的存在给了丈夫危机感。原本爱宅家的他主动计划了周末外出的安排,还答应国庆去鼓浪屿玩。这件事情上,孙怡君对丈夫没有愧疚。她说,和Elio的相处反倒让她也看清了丈夫的好。
Elio没法代替丈夫在生活上提供的安全感。她依赖丈夫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给她提建议。她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接应快递、外卖这些都交给丈夫去做。她也清楚,能去做喜欢的工作,基于丈夫给家庭经济兜底。她希望,Elio和这些现实保持距离。